1

一场秋雨过后,阳光拍散阴沉沉的乌云,镇上的街道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鼎沸,络绎不绝,渐渐冲淡了风中湿漉漉的凉意。

棉花糖小贩今天的生意依旧欣欣向荣。一个齐腰高的大铁箱,几塑料碗的彩色砂糖,一袋批发来的长竹签,便是他赖以为生的家当。小孩子攥着几个铜板来,就捻几指糖放进铁箱的凹槽里,等热乎乎的糖水冷却成一根根糖丝后,再拿长竹签去卷一丸蓬蓬松的棉花糖,云朵一样,整个过程像是盛大的魔术表演。

一个棉花糖成了,孩子们便会争先恐后地拥上来抢,在底下捧着自己的棉花糖互相比谁的更大。毕竟没有小孩子不喜欢甜食,也没有小孩子不曾想过吃云朵。

在把一个粉色的棉花糖送给最后一个排队的小女孩后,小贩注意到街道对面一算命褂子下站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小男孩,寸头,披着土黄色的棉衣,灰裤子膝盖的地方的线裂开了一个碗大的口,皮肤是外面野出来的黝黑。男孩一眨不眨的盯着棉花糖机发呆,不想一对上小贩的目光,立马低下头跑走了。

可能是哪家的穷小孩嘴馋了吧。小贩从塑料袋里抽出一根新的长竹签,漫不经心地想。

柯寻狼狈地踩着大了一号的拖鞋,混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奔跑,活像个丢下水晶鞋的灰姑娘,身后棉花糖的香气如影随形。他平旦时分离家出走,结果出门太急,忘了偷钱,棉袍口袋空空如也,连一口松松软软的棉花糖都吃不到。柯寻依稀记得出镇子是要有钱的,可是他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就这样饿着肚子在街上瞎逛到黄昏,终于是有些累了。

他嫌腿酸,扫开一片较为干净的石板坐下,一边用手在地面的细沙上画圈,一边茫然地看着往来的行人。人在身心俱疲的状态下,但凡看到热闹的事物,难免归心似箭,更何况柯寻只是个孩子。经过一番艰难的心里斗争,他还是决定打道回府。

柯寻起身,穿过一家衣服摊,绕过几个玩玻璃弹珠的顽皮小孩,最后拐进一条清清冷冷的小巷。这里的路没铺实,青苔石板踩上去就一晃一晃,积水处沉着夕阳发抖的光,一不小心就会摔倒。他小心翼翼地拾阶而上,尽头是一座院子,大门朱红,门把金色已褪,只剩两个冷邦邦的铁扣在上面,门没锁。柯寻伸手一推,那饭菜味儿就从门缝里飘了出来。

门后是一个约二十平米的小院,安置的东西不多,石头水槽,树枝捆起来的扫把,发黑的蓝晾衣绳,墙角堆了一层发脆的枯叶,摆了一溜砂红盆栽,种的不知是什么植物,叶子水油像打了蜡,没开花,柯寻也认不出来。

里屋装潢的色调和大门一样,旁边有一间扔杂物的仓库。靠近屋子的地方有一山丘的茅草,本来是放鸡笼子的,为了避雨,把笼子挪到屋檐下了。屋檐下还有一条大黄狗,左耳半塌,眼睛比黑玻璃珠还圆,套了个墨绿色的项圈,没栓链子,蹲在那看笼里的三只鸡,还时不时用前爪拍拍笼子顶端。识出熟悉的脚步声后,摇着尾巴就扑到了柯寻的腿边,后者弯下腰,摸了摸大狗的头。

“黄连,跟谁玩得这么开心呢?”

黄连指的就是这大黄狗了,也不知他主人怎么想的,会给人类之友取个这么苦巴巴的名字。大狗听了都没什么反应,该亲热的继续亲热,这边柯寻却色变振恐,如临大敌。

从屋里走出来一个清瘦高挑的男人,靛蓝长袍,领口挂了根细细的红绳,连着一块玉菩萨,长得也还算眉清目秀,只不过头发疏于打理,没什么精神的乱翘,不然真有几分书生文绉绉的风度。

“好了,别看到人就缠,你没脸皮我还有呢。”男人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模样,“过来吃晚饭。”

黄连一听有肉可以享饱福,当即松开柯寻的裤腿,撒欢儿跑到屋子里去了。剩下柯寻一个人与男人大眼瞪小眼。

“……赖子均。”他张了张嘴,却只蹦出了一个名字,接下来要说什么,该说什么,暂时还没跳进脑海里。

“还知道回来啊?”

赖子均说得温声温气,柯寻听了不寒而栗。

“……你管我干嘛?”

“臭小子,什么本事都没有就想离家出走,还不让人管。也不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赖子均恨恨地说,“你要是再回来晚一些,你那份菜我就要拿去喂鸡了。”

柯寻说:“我不吃菜,我要吃棉花糖。”

赖子均听了哭笑不得:“傻儿子,棉花糖有什么好的?那些商人最喜欢骗的就是你们小孩子的钱。你别看那糖比你脸还大,用的白糖也就芝麻大的那点,轻飘飘的,吃下去就什么都没了,有什么意思?”

“谁是你儿子了?”

“你。”

“我呸!”

赖子均当然不是柯寻的生父。柯寻刚满十二,赖子均年方二十。这年龄哪像当他爸的年龄,当他哥还差不多。柯寻十岁被赖子均捡回家当儿子养,强买强认,名字也不是他取的——赖子均这辈子估计只取过黄连一个名字。

这个宅邸其实是个凶宅,据说以前闹鬼,死过人,到现在还盘踞着一股阴冷的气息,没人敢住。只有赖子均心胸宽广,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用极低的价钱买下宅邸的使用权,笑眯眯地拖着柯寻和黄连就住了进去。他倒是从来不信什么人鬼蛇神的道听途说。

“世上哪有什么鬼?都是些哄小孩子的玩意儿,迷信。”赖子均把门上红彤彤的封条撕下来时,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赖子均住凶宅,镇上风评不一,看热闹居多,关心者少之又少。柯寻刚住进去的时候,睡的是最靠里的小房间,木床蛀了不结实,稍微翻个身都会吱呀吱呀地乱叫,枕头和被子不知道是赖子均从哪里抱来的,太阳下晒了一整天,还是有一股发霉的灰尘味。窗户关不严,大半夜就往里头灌冷风,天花板也总是会传来细细小小清脆的声音,像敲玻璃弹珠。凌晨五点还有鸡打鸣,这山唱来那山和,咋一听还以为是小孩子在哭。

十岁出头的小孩一个人睡,说不怕,是不可能的。可是柯寻怎么也拉不下脸皮去找赖子均一起睡,提心吊胆熬了几个不眠夜,困得实在是受不住了,一天下午浑浑噩噩回家,倒头就睡,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醒了,就再也不怕了。

柯寻常年闷在屋里,不喜欢上学,最大爱好就是离家出走。小孩子出去哪能跑多远,赖子均广有人脉,轻轻松松就把柯寻抓了回来。抓回来揍,屋里拎一个木板凳,鞭子用衣柜里现成的,把人按在凳子上,扒了裤子就开始打屁股。赖子均身上戴着块水绿的玉菩萨,下手时却仿佛不知道什么是我佛慈悲,竹鞭又粗又刺,没打几次那块皮肤就红了,再凑下去估计是要淤青。黄连在旁边汪汪乱叫,柯寻痛得眼泪直流,指甲抠进木板霉烂发黑的地方,就是不喊一声疼,他挣扎着抬头,和面前的公鸡大眼瞪小眼,不料后者伸了伸脖子,大脚一抬,转头吃草去了。

柯寻看着公鸡那支趾高气扬的尾巴羽毛,想着赖子均三头六臂多才多艺,养鸡杀鸡煮鸡样样都会,可惜就是被一懒给埋藏了。一年到头下来只能吃到一次鸡腿,得用抢的,吃之前还得用筷子和二十岁的大孩子打一架。大孩子打了一会觉得没意思,气也消了不少,把裤子照原样拉回去,拿点自己吃剩的零食哄眼睛红红的小孩吃,打一巴掌给颗糖。好在赖子均不记仇,打过就一笔勾销,绝口不提,不然柯寻估计又要白挨好几顿打。

打得多了,竹鞭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断成了两截,买新的嫌贵,赖子均索性把散架的竹鞭往火炉里一扔,说不打了,劳神伤身,也不看糟蹋的是谁的身板。但从那以后,柯寻就真再没挨过鞭子了。

“竹鞭都罢工了,你也该长大孝敬你爹了吧。”赖子均一边煨火取暖一边和柯寻说,也不知是语重心长还是半敷衍。柯寻听到他好像在笑,亦或许是叹气。声音掉进火炉里,顷刻间就被烧没了。

2

赖子均其人,在镇上也算小有名气,传闻种种,大多被街上的流言蜚语念烂了。据说他从小没爹,娘是镇上的有名的风尘女子,在赖子均出生的时候就把他转送给了巷里一位老年丧子的婆婆,之后便不知去向。

大人问小赖子均,你不想你爸爸妈妈吗?赖子均咬开一颗劣质水果糖,奶声奶气地回答:“不想,学校里老师对我很好,就像爸爸妈妈一样。”都说人言可畏,同学们总喜欢挑开这层陈年破布,往上面吐口水,赖子均表面不声不响,暗地里不知哪里找来一群人,把可怜的小男孩们狠狠教训了一通,顺带砸断了领头羊的一根小拇指。

当时这个事件从校内传到校外,闹得沸沸扬扬,说不清是谁霸凌谁,最后勉强被校方掩盖过去。赖子均身边的人大多都疏远了,但与此同时,也没有人再敢去当面挑衅他,一切照旧。其它窃窃私语,他左耳进右耳出,全当自己聋了,不放心上。

赖子均到了弱冠之年,并没有出去走天下的雄心壮志,而是选择偏安一隅,干起了英语老师这一行。毕竟这年头,老师的收入都得先靠学生家长送的礼物,然后才是那点微薄的薪水。

他教的学校是全镇唯一一所私立小学,六层,配了个小广场,每年级三个班,学校还有一间小食堂,不卖餐饮,只负责帮你把水和白米放蒸笼里蒸一下,饭盒和菜,要么去外面买,要么自己从家里带。

赖子均管高年级,和柯寻的年段错开,同样的几本书来回教了几遍,基本流程早已烂熟于心,所以他来学校不带书,带狗。上课铃一响,他牵着黄连,气定神闲地遛到那个白漆剥了一地的教室。一只大黄狗闯进教室实在过于惹眼,顿时就吸引了全班同学的注意力。

“老师。”坐在第一排的一个梳双马尾的女生好奇地问,“您是要给我们上生物课吗?”

“Nonono。”赖子均摇摇头,在纸盒里挑拣起白粉笔,“我是来上英语课的。”

讲台下一片哗然。

“怎么吵起来了?安静。”赖子均拍了三下手,“我今天来,首先想给同学们看一样东西……黄连,站到那个桌子上去,快点,你晚上还想不想吃肉了?”

黄连不情不愿地走到门口,顺着长木板凳蹿到了桌子上。班里的同学从没在课上见过这么有趣的事,全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后排还有几个男生兴奋地站了起来。赖子均满意地点点头。

“Well.That’s right.Boys and girls,look!there is a dog on the table.”

赖子均靠着这样那样的小花样俘获了学生们的心,能把课上活的老师谁不喜欢?他向来到点上班点到下班,游手好闲,但班上学生的英语成绩,放在外面也是名列前茅的。校长高高在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他老师也不敢拿他怎样。

柯寻曾经见过赖子均在家里看书,坐在木椅里,很安静,除去翻书就一动不动,也不笑,雕像一般,说不出的可怕。他以前翻过赖子均的书架,摸出几本英语原著,书脊粘了几层透明胶,书皮发黄,破了一半。里面的纸又多又薄,用淡墨汁注得密密麻麻,尽是他看不懂的字。柯寻对这本书一无所知程度,甚至不亚于对赖子均的生平,也就是在那时候,他才意识到,赖子均远不是那种外表光鲜,内里朽烂的速生木。

和大多数把一年365天当一天过得人不一样。赖子均在这个镇子里努力给自己撕开一个微妙的缝隙呼吸,就像断翅的海燕妄图在瓢泼大雨里乘一束暖风翱翔。他怀揣着一颗情怀泛滥的心去和邻里人打交道,礼尚往来,以德报德以怨报怨,还顺便捡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养,原本是打算大了好来孝敬自己。只可惜养了几个月不得人心,儿子比黄连还凶,动不动就想反咬主人一口。

赖子均曾经半开玩笑地问过一次柯寻:“柯寻,你要寻什么啊?”

柯寻白了他一眼:“怎样才可以离家出走。”

赖子均听了大笑,高兴怒意对半开,眼泪都要给笑出来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往柯寻背上掴几巴掌:“好小子,你爸待你不好吗?天天就想着离家出走。”

“你不是我爸。”柯寻别过头,声音闷闷的,“我妈早就死了,我没有过爸爸。”

“巧了,我也没有。”赖子均脸上依旧是那副无所谓的表情,他借着身高优势,弯下腰去捏柯寻婴儿肥的脸,“教你一件事,能像这样费精力把你从街边里拽回来养的人,比你爸还更像你爸。”

柯寻学习半吊子划水,在班上成绩堪堪中游,有一次班主任布置了一篇作文《我的爸爸》,他咬着铅笔,在油灯下愁了几小时憋不出一个字,干脆写了个长篇大论,上计前年下至于兹,狠狠地把赖子均的恶劣行为批斗了一遍,文采斐然,第二天班主任就把作文递给同办公室的赖子均看。被批斗对象花了十分钟的时间把这篇情真意切的作文反复看了三四遍,乐了,抛下一句“真是一篇好文章”,没批改完的作业也搁在那,就回去抓人。那一晚上柯寻被罚抄作文罚抄到了天亮。

最后赖子均以要面子为理由,亲自帮柯寻重新写了一篇,成绩批下来是最高分的A,不过新交那篇作文柯寻看都没看过。

算了。他想,反正自己也不是很想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

这天英语课讲单词拼写,撞上班里两个男孩打架。其中的大个子是班里优等生,只不过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仗势欺人,大概是家里人眼里唯有分数一个衡量标准,品行方面的缺失在所难免。另一个男孩瘦瘦小小,衣服和抹布一个颜色,撕裂了好几道口。赖子均上去劝架,瘦小男孩边挣扎边哭,眼里浸了泪,是柔软怕痛的黑。

“他不就是成绩好,家里有钱吗?凭什么欺负大家?凭什么欺负我?”

这句歇斯底里的话如同一道惊雷,结结实实打在沸水一样闹腾的班级里。童言无忌,最伤人心。原本还在吵吵闹闹,有说有笑的人也沉默下来。大个子悻悻然站在旁边,不敢说话。

赖子均抿了抿嘴,没说什么,拍了拍瘦小男孩的肩。然后走上讲台,环视众人,拿起沉重的大三角尺,敲了敲桌沿。

“你们是不是觉得很多时候世界对你们很不公平?”

台下仍旧死水一般,已经有女孩子开始悄悄抽泣。

“悖论。”赖子均说得斩钉截铁,“其实每个人都有先天性疾病,有些人左撇子,智商低,有些人是右撇子,智商太高,还长得太帅——难不成你们真的以为这样的人就一定会过得幸福吗?所以嘛,人人生来就是平等的,根本没有谁欠谁之说。

“但是打架,就是你们的不对了,我也不想追究是谁的错,你们下课该道歉的自己道歉,一人写一份英文检讨书。我就不和班主任说了,你们下节英语课主动把检讨书交给我。”

下课的时候,赖子均牵回黄连,对那个瘦小男生说:“你过来。”

男生依言上前,赖子均拉过人手,从口袋里翻出几颗奶糖,塞进他掌心:“给你了。”

以往放学,柯寻都是一个人回家,自己也习惯了形单影只,独来独往,可今天似乎有些不太一样。他刚背起着书包走出校门,同班的几个小男生就拿着现在校里流行的木陀螺,兴奋地凑了上来,

“诶、柯寻,听说你爸是我们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啊。你小子,藏得很深嘛。”

“真的吗?听说他讲课很有意思,他平常也会教你英语吗?”

“我有看到他牵着一只大黄狗来,可帅了!话说,那只狗会不会咬人啊?”

柯寻从没想到赖子均在校内的名声这么大,抑想象不出他一副人模人样,受万众敬佩的画面。他被断断续续缠一路,心生烦躁,刚想开口否认,前面路口传来熟悉的吆喝,始作俑者牵着同学们口中凶凶的大黄狗,手里握着天蓝色的一团,笑吟吟地朝揣了一窝火的柯寻走来。

“来,柯寻,爸爸给你买棉花糖喽!”

赖子均好像是在路口等了他很久,典型的献殷勤,心血来潮还是吃错药了,难说。好奇心旺盛的同学炸成一锅粥,叽叽喳喳地讨论,讲的什么,柯寻听不清,他看着近在眼前的,天蓝色的棉花糖,眼皮动了动,拗着气:

“几粒白糖而已,我才不要。”

赖子均又被他逗笑了,行云流水把棉花糖往他嘴里一塞:“叫你吃你就吃,哪来那么多废话。”

3

柯寻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男人风尘仆仆到访,穿着一身墙隅里独有的厚实的灰色,腰间有个深蓝色的粗布包,圆框眼镜镶了金边,头上一顶高高的深红色圆帽。时值冬日清晨,那一排盆栽上都蒙了一层研磨过的紫白的霜。他踏进院子,一眼瞥见柯寻踩着板凳,在水槽旁洗衣服(赖子均十指不沾阳春水,向来不碰这些脏活累活),便走上前问:“小朋友,你知不知道赖子均在不在这里啊?”

“呃……他……”

柯寻阅历肤浅,见识狭隘,十二年来没在寒舍待过客,见到生人,一时支支吾吾,差点从板凳上摔下来。黄连在屋门口冲男人狂吠,拴在绿项圈上的铁链荡来晃去,丁零当啷响。里屋的赖子均听到异动,抱着书出来察看情况:“怎么忽然这么吵……”

他瞧见屋外的灰衣男人,顿了顿,揉揉眼睛,语气里充满了不可置信:“梁余涵?真是好久不见了。”抑扬顿挫的音调令柯寻浑身发毛,掉了一地鸡皮疙瘩。

“好久不见,赖子均。”梁余涵颔首,“你居然还记得我,真是难得。”

“哎呀,忆昔行旌远指,趋送长途,别来物换星移,几经屈指。我可是一直都在挂念着你啊。”

“少来。”梁余涵推了一把满面笑容迎上来的赖子均,“我在镇上打听了一路才找到这里,看不出来啊,你居然有住凶宅的兴趣爱好。你原来住的地方呢?”

“我很早就搬出来了。”赖子均说,“难得你过来,进来坐坐,我给你泡茶。柯寻,你先进来,衣服待会再洗。”

柯寻大冬天碰冰水,手指冻得不能屈伸,一听说不用干活,当即把那个起毛的刷子丢回水槽,跳下凳子,跟在他们后面,怀着半分好奇,半分不安。梁余涵进屋也不脱帽,兜了一圈前厅,在赖子均旁熟门熟路拉开张太师椅坐下,权当这是自己家。

“我之前好像没见过你戴帽子。”

“遮丑用的,去年和人发生争执,头被碎酒瓶砸了。”梁余涵云淡风轻地说,“在外面跑多了,难免会绊几个跟头,最近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不像你,当老师当得可逍遥自在。”

“自在个屁。你是没看到办公室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我给剐了。只有那群孩子是真的喜欢我,说话做事没什么心机。我那时叫你去当数学老师,你不是也没答应?”

梁余涵不置可否地轻笑一下,视线转到站在赖子均旁边的柯寻身上:“这孩子是……”

“哦,这我儿子。”赖子均会意,伸手在柯寻脑袋上一通乱搓,和摸黄连的方式如出一辙,“来柯寻,给你介绍一下梁叔叔。你梁叔叔他从小和我一起长大,和人打架都是我教他的。”

柯寻被揉得是要炸毛,在客人面前不好发作,吞吞口水,脆生生地叫叔叔好。梁余涵“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对赖子均的说话方式见怪不怪,只是报以挑眉,又像是想起什么,面色渐渐凝重起来。

“赖子均,你什么时候结的婚?”

赖子均硬生生地把一口茶呛了出来:“谁告诉你我结婚了?”

“那他……”

“他都十二岁了!梁余涵,你能不能用点脑子?”

“哦。”梁余涵沉默须臾,“……你就用这孩子来逃提亲啊?”

两年下来,柯寻还是头一回见到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的赖子均被噎到说不出话,顿时对面前这个旧友肃然起敬。

“你今天来不会就是为了拿我找乐子吧?”

“不,我今天来是找你有事。”梁余涵抿了一口茶,“奶奶昨天病倒了,医生刚好是我朋友,听他说,奶奶发了一晚上高烧,一直在念你的名字。”

赖子均一声不吭,低头把尚留余温的茶杯放回桌上,眼里往常的笑意却荡然无存。

“是什么病,有诊出来吗?”

“不清楚,但不太乐观。”梁余涵叹了口气,“你不去看看她吗?”

“奶奶现在在哪?”

“还在老房子里。”

赖子均“啧”了一声,扯过挂在椅背上一件卡其色的棉袍,随便往身上一披,就往门外走去。

梁余涵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双手放进口袋里,起身,临走之前回头看了看愣在原地的柯寻,表情没什么起伏:“你也一起去看看吧。我不知道赖子均是怎么想的,但我猜他平常什么都不会和你说。其实有很多事情,那家伙也应该让你知道。”

4

赖子均所往之处,是一间老古董屋,被没落的老巷藏得严严实实。古董屋的木门快要蛀烂了,如一块破损的海绵,门牌上铁红色的漆也掉了好几块,字刮得没有字样。他推门而入,带起一阵没有温度的风,挂在边上的碎贝壳铃响了起来,声音像透过雪的清冷日光,冰冰凉凉,沁入人心。

柯寻跟着梁余涵走进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猫头鹰形状的挂钟,钟声循规蹈矩,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墙壁四面装了黑木陈列柜,结了蛛网,摆了很多瓷器,木制品和柯寻说不出的玩意儿,最上面一层的灰,快有拇指指甲那样厚了。长满黑霉的木地板上,有杂乱醒目的白鞋印。

“这是哪里?”柯寻探头探脑瞧了老半天,忍不住问。

赖子均走进来的时候,脚步很轻,生怕惊扰了什么。他回过头,看着柯寻。

“你乖一点,别乱讲话。”

柯寻从来没见过赖子均这么严肃,跟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一时也噤了声。

古董店的柜台空无一人,想来他们到访的本质就是私闯民宅。柜台后边有一块亚麻色的帘子,连通着一个小房间。赖子均挑开门帘,动作谈不上温柔,扬起的灰尘呛得柯寻忍不住捂嘴发出咳嗽。

再里面走便全是苦涩的中药味了,屋子装潢简陋,小得令人难以置信: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脸盆,一张桌子,桌上放了擦拭过的红托盘,装着皱巴巴的花生和黏糊糊的糖果。床上躺着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头发花白,混着一点灰色。她盖着三层厚厚的棉被,眼睛半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喃喃些什么。柯寻第一眼看只觉得害怕,下意识地想离开,后面的梁余涵却用手按住了他的背。柯寻眼睁睁地看着赖子均走到床边,坐在那把垂危的木椅上。

“奶奶。”

老人动了动,努力张开着浑浊的双眼,似乎是想要看清坐在自己面前的人。

“……子均?是子均吗?”

“是我。”

“来,让我看看……”老人伸出手,颤巍巍地抚着赖子均的脸,那手干枯发黑,布满岁月刻下的龟裂伤疤,但赖子均不躲不闪,只是低着头,眼里晦暗不明,安静无声。

“瘦了……最近过得怎么样?”

“我挺好。听说奶奶您病了,我来看看您。”赖子均轻轻地说,“我听医生说了,不是什么严重的病,养几天就能好,您不用……”

“我的病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你们也不用编什么来安慰我。”老人打断了赖子均的未尽之言,转头剧烈咳嗽一阵,又哑着嗓子问,“我给你的那块玉,还在吗?”

“在。”赖子均伸手把藏在衣领后面的玉菩萨勾出来,“我一直都戴在身上。”

“好……这个菩萨是在佛祖面前许愿,开过光的……你戴着啊,就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过一辈子。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我知道。”

老人笑了,眼珠浮了一层光:“你啊,从小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我记得……你上小学的时候,总是会捧着奖状回来,老师给你的小红花,你贴了一张纸还不够……又贴了好一大张。”

“嗯。”

“还有……你和余涵,以前总是在外面闹,闹到天黑,回来都一身泥,吵着要吃零食……你最喜欢那些街边的小糖果了,每次见了,都要买一打回家吃。”

“嗯。”

“你从小就喜欢小动物,镇上野猫野狗那么多,你每只都认得,还能叫出名字来……见到了,都要玩上好一阵,要把自己的晚饭分给它们一份,大人怎么劝都劝不住……”

“嗯。”

“我还记得,你有一次不停地追问我,爸爸妈妈都去哪里了,要找他们,哭了一晚上,然后就病倒了,发高烧,说胡话……医生看了都心疼,奶奶也心疼,你的爸爸妈妈很爱你,他们不会不要你。可是奶奶没办法帮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是奶奶对不起你……”

老人说到这,瘦弱的身板已然扛不起沉甸甸的往事,脸上的皱纹痛苦地扭曲在一起,声音渐哑下去,终是哽咽了。

“我知道,奶奶,这不是您的错。”赖子均重复了一遍,“这不是您的错。”

柯寻隔着一张桌子,隔着一水昏黄的灯,隔着十几年的光阴看赖子均,竟有些面生。在两年前他对这个大孩子一无所知,两年后老奶奶拨开一团雾,使他得以看见里面的破烂玩偶,无用往昔和大人台阶下被亲手杀死的过去。柯寻攥紧了衣服,只觉得心里堵的发慌,像是淤青了。他其实更喜欢那个意气风发,天不怕地不怕的赖子均。

梁余涵靠在门边,双手交叠,闭着眼,好像睡着了。

赖子均临行之前,老人又叫了他的名字。她将一样东西放进赖子均的口袋里,吃力的拍了拍他的背。柯寻随着赖子均走出被病魔占领的小房间,梁余涵摘下眼镜,折好,放进大衣内侧的袋子里。

“我先失陪了,生意那边还有一些事。”

“哦。”赖子均说,“那保重。”

柯寻在旁边看猫头鹰钟,看着看着,赖子均忽然凑了过来。

“喜欢吗?”

柯寻迟疑了一下,点点头。

赖子均仰起头,柯寻不确定他的神情是不是欣慰:“我小时候也很喜欢。”

“赖子均,你……”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赖子均轻飘飘地,将柯寻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搪塞回去。他快步离去,推门而出,贝壳铃发出胡乱而又清脆的声音。

翌日,天阴沉沉的,无风,冬天还没熬出个暖来,街上冻得一片荒凉,门前冷落鞍马稀,到处都传着老人去世的消息。赖子均一大早就出门去了,学校那边请了假,一天不见人影,到了傍才晚晃悠晃悠回来,跟没事人似的,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一字不提。

柯寻坐在火炉旁啃刚出锅的馒头,边吃边盯着旁边看书的赖子均,想从他脸上寻出那么一星半点的端倪,但是没有,应该有的悲伤,哪里都找不到。赖子均昨天在他面前褪了一层壳,里面还有好多好多的木偶面具皮影戏,随便挑出一张,都能把他包装得光彩照人间。

赖子均注意到他的目光,疑惑地放下书,笑了,眼尾有几道浅浅的皱纹:“怎么一直看着我?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柯寻?”

“……男子汉大丈夫的,怎么忽然哭起来了?”

5

柯寻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带着小赖子均上街,五岁的孩子,个头还没有他的一半高,小小一只,眉眼倒和长大时没什么变化,小心翼翼地审视着灰扑扑的天空,灰扑扑的世界。柯寻牵着小赖子均,走到一个糖果铺,想起赖子均好像很爱吃这个,就开始挑奶糖给他,拿到一只手都握不住,也忘了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钱。有大块头的孩子推搡小赖子均,柯寻就上去骂,说放屁,谁说他没有爸爸,就算他爸爸不要他来,我也会照顾他。赖子均衣服扣子松了,柯寻蹲下来想帮他系,半天没系好,急得满头大汗,小孩子拽着自己的衣服角,眯着眼,亮晶晶的,笑了。

这时,画面忽然跳转,来到另一个硝烟弥漫的废墟里。他变成一个旁观者,看着一个戴着头盔的男人倒在碎石片中,胸口中了一弹,怀里护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哭的很大声。梦的直觉告诉柯寻,面前这个微笑着倒在血泊里的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父亲。

他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外面的枪声。

柯寻跌跌撞撞跑出房间,窗后一片漆黑,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他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赖子均也刚醒,见到迷迷糊糊的柯寻,二话不说拉起人就跑:“去储物间。”

此时,院内响起了悲怆的吠声,柯寻猛地打了一个激灵:“黄连!黄连怎么办?”

“别管了,保命要紧。”

赖子均连拖带拽,柯寻跟着他跑了一路,清醒了不少。储物间在房子最偏僻的角落 转门存放谷物,干草,贵重的和用不着的物品。赖子均跨过满地的碎玻璃摸上一个一米高的坛子,用力一推,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地道,他拿了支扫把捅掉入口的蛛网,一拍傻眼的小孩的屁股:“下去,有梯子。”

柯寻蹲下身往入口一摸,果然摸到了一个脏兮兮的木梯,便扶着把手,慢慢地走了下去。木梯放了很久,摇摇欲坠,光是支撑一个人的重量都有些勉强了,他提心吊胆,手心细细密密渗汗,手怕这一脚踩太猛,整个梯子就会断掉。

赖子均在上面喊话:“梯子旁边有一袋烛台,还有个打火机,你拿着,把其中一个点上。”

柯寻照做了,烛台只有茶杯大小,透明的,底座的蜡设计成一个莲花形状,很像外头摊子经常卖的玩意儿,点起来的火有星星那样亮,映着一小团光尘。他捧着烛台走回去,赖子均已经下来了,一拉嵌在石壁里的机关,关上了地道的入口,示意柯寻继续向前。

走了不知多久,来到了一处较为开阔的空地,在一面砖砌的墙上,开了好几个小通风口,柯寻缩了缩脖子。

“这里好冷。”

“冷着。不然待久了,迟早会闷死在里面。”赖子均靠着另一面较为干净的土墙坐了下来,“嘁,这里哪来的老鼠,真是会找地方。”

柯寻坐在他旁边,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地道?”

“我当然知道。”赖子均说,“这屋的前主人,根本不是闹鬼死的,他是被人杀害的。”

柯寻不明白,但他隐约懂得,有些东西不是他能问的,不仅是赖子均,每个人身上都藏着几个见光死的秘密,每个人都会带着愈合不了的创伤入土,谎言和乌托邦相辅相存,血肉淋漓也可以充当真相的代名词。他如果问出口了,很多事情就再也回不去了,像镜子,一旦破碎,就算拼回去,照出来的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他的眼皮不停打架,哈欠连连,却不敢入睡,强撑着困意发呆。赖子均闭目养神了一会,起身,从角落拖来一个麻袋打开,掏出几包干粮和水扔给柯寻:“你在这里待着,我出去看看情况。”

他走出一步,又回头,叮嘱道:“哪里都别去,听懂了吗?”

柯寻哪里也去不了,等了一会没见赖子均回来,无聊得快要长霉,干脆拆了一包饼干逗通风口的老鼠玩,期间还拿铁棍敲了敲通风口的铁杆,想起外面可能会听到动静,又不敢轻举妄动。烛台的棉线烧成灰烬后,里面剩下一汪清亮的水,溶了浅浅的粉,像糖浆,柯寻吹灭火焰,又点了个新的。

夜和沉默一起包住了他,柯寻还是睡着了,醒来时不知几时几分,赖子均还是没有回来。他觉得很渴,肚子也在叫,拆了个面包配水吃,面包干巴巴的,索然无味。柯寻吃着小孩子脾气上来,心里咒骂赖子均这个王八蛋,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万一他在外面出个什么三长两短,他不得在这里啃干面包啃到噎死。

柯寻想着想着悲从中来,面包也啃不下去,又白送给老鼠大快朵颐。他拍拍手上的面包屑,决定再睡个回笼觉,睡久一点,说不定赖子均就回来了。

模模糊糊还没来得及入梦,地道里忽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赖子均的确回来了,不过步履匆匆,听上去情况似乎非比寻常。柯寻揉揉眼睛,发现赖子均身后还跟着个人,是梁余涵。

“大白天的,怎么还睡着了?猪一样。”赖子均蹲下身,拍拍他的脸。

“你才……”柯寻刚想破口大骂回去,对上赖子均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了——就在方才,他分明在里面看到了一丝潭水般的哀伤。

赖子均缓缓开口:“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这几个月梁叔叔回替我照看你。你要听梁叔叔的话,别再像以前那样闹。”

赖子均后面说的话,柯寻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只知道,自己不好的预感成真了。赖子均要离开他,离开这座镇子,去那个炮火肆虐的人间地狱走一遭,就和梦里自己的爸爸一样。

“我不答应。”

“为什么?”

“你要是走了,就……”柯寻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泥的鞋尖,“……就不会再回来了。”

赖子均失笑:“那我向你保证,我会回来的。”

他把脖子上的红绳解下来,帮柯寻戴上,柯寻低下头,水绿的玉菩萨残留着体温,贴在他胸口的皮肤上,居然有些发烫。赖子均又从棉衣里掏出一把生锈的小钥匙,放在柯寻手掌心。

“这是古董店的钥匙,给你了。”

梁余涵在赖子均身后开口:“保重,路上小心。”

“嗯。”赖子均抬手,往外挥了一下“你也是,多保重吧。”

柯寻握紧了手里冰冷的钥匙,他忽然升起一种错觉:有什么至始至终缝纫在赖子均身上的东西,被硬生生撕开了,丢给了自己。

6

一场秋雨过后,阳光拍散阴沉沉的乌云,镇上的街道又变得热闹起来,人声鼎沸,络绎不绝,渐渐冲淡了风中湿漉漉的凉意。

两年了,赖子均从柯寻的世界里消失,并不影响其他人的世界正常运转。

梁余涵点了一支烟,火星像碎阳光,落在地上熄灭。他依旧戴着那顶滑稽的圆顶帽子,望着窗外,呼出一团绵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云后的太阳。

“外面天气挺好的,你要不要出去走走?”

柯寻很早就发现,梁余涵其实是那种不苟言笑的人,不说话的时候,五官棱角都透着一股淡然的疏离。也不知道他和赖子均天上地下两种性格,是怎么成为知己一样的朋友的。

他们现在依旧住在那个凶宅里,梁余涵忙生意,早出晚归。走前拿个钥匙开了赖子均房间的宝贝抽屉,先让柯寻把老本吃光,之后若是没钱了,再自己往抽屉里面放。柯寻十四岁了,正值小男孩长身体的时期,壮了一圈,中学离家更远,他不得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起床上学。

院子也变了样,笼子里的鸡吃不了,全卖了。那一排红盆栽,柯寻只会两天往上面泼一次水,半年下来枯了一半,没枯的,倒是开花了,粉的,红的,柔软的花瓣接着豆大的水珠,好看。

黄连自那一晚腿受了伤,送去给人包扎,回到家后就情绪低迷,不愿进食,身体每况愈下,最后在一个寒冷的冬夜里永远不会叫了。那个墨绿色的项圈,柯寻摘了下来,放在床头。日后的每个冬天他都会想,是不是因为那一天自己和赖子均都选择躲起来,抛下被铁链拴住的黄连,它才会抑郁而终呢?没人能说出答案。

柯寻曾经自己去买过一次棉花糖,天蓝色的,却没有当初童年所期盼的味道,黏糊发腻,砂糖不知在哪里搁浅了,留下来的只有反胃的苦味。刚吃第一口,眼眶就酸酸的,柯寻直接把一个完整的棉花糖丢进了垃圾桶。

“你和赖子均其实挺像的。”有一次梁余涵忽然跟柯寻说。

“哪里像了?”

“像他小时候。”

柯寻说:“我才没他那么爱哭。”

“嗯。”梁余涵点头,“我记得,赖子均以前特别喜欢一只大黄狗,跟你们家的黄连长得很像,后来我和他亲眼看到那只狗被乱棍打死。那家伙回家路上在我旁边哭了好久好久,从那以后,我就没见他哭了。”

柯寻沉默不语。

梁余涵问:“你会想赖子均吗?”

“不想。”

一点都不想。

柯寻一个人出去,混在灰扑扑的人群里,兜兜转转,最终还是走到了那条老巷,那间古董屋。他把玉菩萨从领口勾出来,赖子均给的小钥匙也拴在上面。他打开了老人去世后,新换上去的木门。

屋里不可能有什么太大的变动,黑木陈列柜空空荡荡,赖子均在处理丧事的时候把老古董全变卖出去。只留下那个猫头鹰钟,到现在也不会走了。柯寻随便翻开角落的一个纸箱,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叠书,几个玩具,箱子里头贴了一张纸,纸上的字歪歪扭扭,写的是赖子均。他小时候的东西。

“柯寻?”

这次是真的了,赖子均倚在古董屋门口,半眯着眼朝柯寻笑,人没多大变样,瘦了不少,纸一样的身板,好像风一吹就会不见。他左胳膊吊着绷带,脸上有一道细细浅浅的疤,毁容了,怪可惜的,不过赖子均眼睛还是很亮,他向来不在意这些。

“爹回来了,开心不开心?”

柯寻想骂他也骂不出来,想笑又碍于面子,只觉得眼睛很酸,进了一粒大沙子。好像回到了战火硝烟遥不可及的很久很久以前,回到那个苔藓滴落盛开的青石板的院子,赖子均会像往常那样把他从犄角旮旯里揪回家,按在发霉的破木椅上打。他的话里总是沾着笑,说,柯寻,你要寻什么啊?……尽是雪泥鸿爪,模糊不清的回忆。

“你他妈……怎么才回来啊,黄连的坟都快比我还高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