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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仰起头问被黄昏孤立在路边的雕像:“雕像先生,你不想回家吗?”

雕像依旧保持着人们赋予他的滑稽的姿势,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脸上布满了雨水和尘土的混合物,像是幼稚孩童随性涂鸦的杰作。他站在那儿,暮霭昏昏沉沉地从锈迹斑斑的肩上滑落,伴随着一声挣扎过后的疲倦叹息,一同落在硬冷的石砖地上,了无踪迹,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它们曾经存在。

“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雕像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1

雕像其实一开始是有名字的,所有的雕像在被创造出来的时候都有自己的名字,只不过取名字的方法较五花八门。比如手里握着一个圆圆扁扁的东西的叫掷铁饼者;模仿别人的样貌复制出来的干脆就以被模仿的那个人的名字命名或叫谁谁谁的像;更有甚者那叫个威武霸气,只是稍微曲曲膝盖、捏捏手指,就可以冠上“持矛者”的名号。

雕像曾经还见过一位叫思想者的,当时他刚从烈火里淬出来,浑身上下都带着足以灼伤人(大概也不是人)的温度,连周遭的空气丢像是被翻炒过了好几遍。而思想者竟然给他了一种八月的艳阳里大雪纷飞的错觉,他不禁问:“您这样一直坐在这么个凹凸不平的石头上,真的能思考出什么来吗?”

思想者足足沉默了十几秒才给出回答:“对于明天,我闭上眼看它,堵住耳听它,合上嘴求它,我们全身上下都被这样腐朽的东西给封住了呀。哪会有时间了解自己真正所感知到的是什么呢?”

好吧。雕像觉得自己和这位大哲学家已经被时代的鸿沟分隔在两个不同的频道里了。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正准备去其它地方逛逛时,思想者忽然又喊住了他。

“喂,你叫什么名字?”

雕像很认真的想了想,说:“我不知道。”

“是吗。”思想者喷出一团带有厚重灰尘味的笑,雕像觉得那一瞬间他的眼睛里似乎划过了一道狡黠的光,“就在刚才,我发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思想者顿了顿,雕像没有说话,所以他便接着往下说:“你的心是热的,你是我们当中万里挑一的异类。”

“心?”

“人类一直都是这么称呼的,我觉得那应该就是在脖子以下的身体中的一样东西。他可以坚硬过任何一块金刚石,却又比昂贵的黄金还要松软;外表像璞玉那样纯白无暇,但藏在里面的漆黑又能和黑夜浸润过的宝石媲美。据说它还会以同一个频率永远地跳动下去。可惜我们打从撞碎烈火枷锁的那一刻起,心也就跟着埋葬在里面了。”思想者说着说着似乎是累了,他向来都是容易疲惫的。雕像看着他从灰扑扑的石桌上拿下一柄长长的,类似烟斗的细管。他的眼底已经没有任何光芒,光芒在他的指缝间,又从他的指缝间掉下来。

“只有你,只有你的心依旧有着温度我只要看一眼就能感觉出来。”

不,那估计只是因为我才从火里蹦跶出来,热到让你产生幻觉了,雕像想。他当然不会相信这种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这太荒唐了,就连那种哄骗小孩子的水果糖都只有一层拙劣的包装。不过他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辩解一下:“我没有感到我的身体里有任何东西在跳动。”

“那是因为雕像的心是不会轻易跳动的。”思想者说,“它一般要等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到临死前才会跳动一次。心跳太多次的话不好,容易变冷。”

雕像闭上了嘴。

“你不该留在这里,你不属于我们。外面的世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等你哪天发现自己的心变冷了,到时候你才真正算得上我们这样的雕像。”

思想者说着,张开嘴想要笑,到最后却变成一个大大的哈欠。雕像本来还想再问几个问题,但话语在唇边转了一圈又吞了回去。他往门外走的时候身后发出咯吱咯吱生锈的低笑。当他走到门边时笑声又消失。他回过头,思想者还保持着方才跟他说话的姿势,好像是睡着了。顿时整个房间只剩下一缕薄烟颤悠悠地向上飘着。

2

雕像一出来就看到了守在外面的雅典娜女神像。雅典娜和雕像是在同一时间从火里一起走出去的,雕像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她。雅典娜不像是刚被烧出来的,这归咎于她眼眶里镶着的过期蜜糖般的铜珠,看上去貌似已经干涸很久了,折射着低矮天花板上摇摇欲坠的灯光。奇怪的是,雅典娜仅看了雕像几眼就别开了视线,表情说不上厌恶,却也绝对不能认为是友好。不过雕像很喜欢雅典娜,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认为这个人(或许也不能算作人)应该是雕像中姿色的佼者,是那些玻璃下永不褪色的颜料画。

他在离雅典娜两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雅典娜问他:“你去见过思想者了?”

雕像点点头。

雅典娜又问:“那个疯老头子说了什么?”

雕像想:大概那个古怪的思想者在这里并不受欢迎,他甚至可能对不止自己一个人说过相同的话。所以雕像决定撒谎,但遗憾的是他似乎天生就不擅长捏造事实,于是回答到最后就变成:“他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离开?”雅典娜有些吃惊地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随即恢复了惯有的冷淡模样,“这估计是他说过的最有道理的话了。”

雕像抬起头,想从她眼里看出什么,可是看了半天,依然只有干涸的蜜糖。

雅典娜又说:“你本来就不属于我们,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必须得离开,不然那个住在老壁橱里的维纳斯迟早会用没有柄的斧头把你的双手双脚砍下来,再跳回火里给自己安上。”

雕像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战,虽然他根本不怕冷:“他以前也这么干过吗?”

“太多次了,维纳斯是一个很贪婪的雕像,他生来便没有手脚,所以他经常把别人漂亮的手脚偷过来占为己用。但是他安上的每一双手脚都会在一周之内坏掉,到时,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都会布满灰白石膏的骸骨。他对手和脚的要求十分苛刻,而你一定会成为他的下一个猎物。”

“但你不应该才是我们中最漂亮的吗?”

雅典娜的表情松动了些许,她露出一个含有红色水粉味的苦笑:“你知道我为什么长这个样子吗?”她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那只不过是因为真正的雅典娜就长这个样子罢了,我就是一个复制出来的残次品,戴着别人的脸披着别人的画皮,到最后的下场却只有被关在一个玻璃牢笼里孤独终老。每一次我照着油腻的镜子时都会告诉自己,我这样的雕像要多少有多少。我逃进了火里,因为我身上唯一有价值点珠宝快把我压到窒息了。可有什么用呢?当我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我甚至盼望着被维纳斯砍去双手,但是他没有。”

“他对残次品毫无兴趣,他喜欢的是独一无二的美。”

雅典娜眼睛里的铜珠开始像巧克力那样融化,于是她整张脸的妆都花了,或许这也是她努力变得独一无二的一种方式,雕像想。他突然发现这里所有的雕像都是奇怪的——包括他自己,而思想者充其量只是个被异类排除的可悲另类。雕像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你不需要道歉。”雅典娜说,“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离开这里。”

“也好,这样你就可以保住你的手和脚了。”雅典娜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任何起伏,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思想者的房间门,“那个疯老头子在很早以前也离开过。”

“他去了哪里?”

“没有人知道,不过我是第一个看见他回来的。”雅典娜说,“他那时的样子比现在更脏,身上还有很多大大小小红色的点,有点像颜料 不过几天后就消失了,所以我觉得应该不是。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不知道走到我面前,我很害怕,后退了几步就不敢动了。结果他开始和我说,说‘白色里面什么都没有’,说‘我们每个雕像里面都封着一个大人的灵魂。’我当时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后来想想,他口中的‘大人’应该就是指像之前在里面偷东西的人类吧。”

雕像闭了下眼睛,然后又睁开。他想象不出如果身体里栖居了另一个灵魂会是什么感觉,这问题就好比到底是什么使他们这些雕像产生了“我”的意识,不死一次,谁也不知道。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身上这些沉重的石头才是比火更令人恐惧的禁锢。”雅典娜说着,伸手去摘粘在暖金色头发上的干枯的玫瑰,玫瑰枝条带刺,脆弱到一碰即断。他轻飘飘地将玫瑰丢了过去,雕像没来得及接住,那朵苍老的花便落进了厚厚的土灰中。雕像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它捡起来。

“你不要这朵花了吗?”

“那朵花是一个孩子路过的时候顺手放在我头上,太重了,我想你带着可能会用得上。”雅典娜背对着雕像趟过走廊上的沙砾,风从关的松松垮垮的窗户中灌了进来,随着她说出来的最后一句话拍了雕像一脸。

“你和思想者做出了相同的选择,但我希望你不会走上他的道路。”

3

雕像最终还是离开了,像是听到十二点钟声后落荒而逃的灰姑娘,带着一支枯败的玫瑰,一副永不死亡的躯壳和一颗温暖的心。临走之前他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一眼磨掉一半漆的门牌,似乎是想从上面找到什么值得他在日后慢慢回忆的痕迹。但其实只要他把视线从那块了无生趣的牌子上撕开,不到五分钟,他就会连上面涂了什么,写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就像一把包裹着粘稠焦糖的短刀,描着记忆片段的轮廓,再一点一点的腐蚀,剃去过期的成分。

他重新转过身,没什么目的地捻了捻残缺的花瓣,像是在揉一团被汗水浸得皱皱巴巴的面巾纸。

雕像当然不可能就这样冠冕堂皇的往前走。在这个监狱般的大房子四周立着一排高大的墙,前不久刚被粉刷上了崭新的白,唯一的出口是一扇足足有他两个身体叠在一起那样高的铁门,据说门前还有一个守卫——和他一样也是雕像。而剩下的雕像,就如同待宰的羊羔,被囿在这个似是而非的象牙塔里。

关于那个雕像守卫有很多传闻,有的说他比所有雕像都要庞大;有的说他可以轻松地搬起和大象差不多大的石头;还有的说,他的生活是刀尖舔血,凡事妄想逃出去的雕像,如果不慎被抓住,结局无一例外都是被扔进滚烫的熔炉里靡为灰烬,余下来的废料用水泥拌匀,于是围墙就又加固了一层。

牢狱里不需要不听话的罪犯,想要越狱的人多了,防备措施也就更严密乃至于恐怖,况且他们还是用来交易,介于物品和玩具间的微妙事物。甚至连捆绑他们自由的锁链都可以随随便便地增加质量,重到迈不开步子。

在工厂旁边林立的巨大红色水管下有一条废弃已久的小路,雕像尝试着从那里拐过去。他小心翼翼地往门后绕,路过一柄水管的时候有几滴浑浊的冰水溅在他的眼睛里。寒气掉落在石墙中央黑色栏杆架成的窗沿上,雕像没有在里面看到他的伙伴或者同类。泥土湿漉漉的,路的两边开满了柔软的青苔和不知名的野花。外面可能刚下过一场雨,他不知道,谁会知道呢。

雕像来到大门前,令他有些惊奇的是,那扇门比他道听途说的要矮上很多,复古式缠绕起来点镂空雕花还在,但是最重要的门柄部分却只剩下了一截断口。上面虚虚地挂着一把锁,链条粗重而生者锈,钥匙孔里还积满了灰。他扯了扯链条,发现根本无法移动分毫。他们已经全部缠在了一起,如同一团死结。

“嘿,小不点。”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雕像警觉地回头,一个从未见过的石像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后,而他刚才竟未察觉到一丝一毫的动静。雕像想:这是守卫吗,我会被抓住的吧。

那座只比他高半头的石像扬起下巴,他全身上下是秋天的枫叶飘落又枯萎的颜色,声音像无意中在大提琴上拂过的弦,手指微曲,像是虚握着什么,一点模糊地嚣张支撑着渗透进一字一句间,听不出究竟是嘲讽还是平淡而麻木的叙述,“你是新来的吧?”

雕像先是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怔了片刻,又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不是小不点。

那座枯萎枫叶颜色的石像忽然笑了,很开心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雕像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什么要笑,“而且,你不是来把我抓走的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知道我的名字?”

石像弯了弯眼角,流露出有些无奈的神情,雕像注意到有几滴未干的雨水从他眼角以极为缓慢的速度流下来:“以前有人用持矛者来称呼我。”他摊开手,“但如你所见,我手上并没有矛。”

雕像猜不到他想表达什么,只能点点头。

“我也不是来抓你的,我的工作只是每天在外面巡逻而已。”持矛者说,“一百年前有一座石像想要离开这里,他逃走的那一天人们手持斧头追着砍去的他的双腿,却没能阻止他离开——那座石像后来自己找了一块天然的石头做了自己的载体。人们把他残缺的腿带回工厂,烧成灰铸成围墙的底下的基石,谎称这是那个石像叛徒全部的遗体。从此所有雕像都缩在暗天无日的工厂里惶惶不可终日,它们厌倦了这里的生活,却又害怕死亡。而你是这一百年来第一个敢走出来的。”

“我不会阻止你,如果你想离开的话,那就走吧。门没有钥匙,钥匙在很久以前就被扔进火炉里当成某个雕像眼睛的替代品。”持矛者指了指紧邻着大门的一堵裂开的石墙,“不过那边的墙壁是可以推倒的。”

“你不想离开吗?”雕像问

“我?”持矛者摆摆手,“我现在站在这里,抬头能看到阳光的脚印,低头能触摸到大地的心跳。我已经为此感到知足。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思去探寻铁栏外面的模样呢?要知道,这并不是一个温柔的世界。没有孩子过家家的积木和摇篮,有的只是冷漠人类用杀戮的鲜血浇灌的荣耀的皇冠。国王用刀光剑影征服土地,却让我们这样的石像连最为普通的保护自己的战矛都无法驾驭。弱者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下去的,不管是我还是你,都无法逃出这个涡旋。”

“但是我现在就活着。”雕像反驳。

持矛者哈哈大笑。阳光穿过冰冷的栏杆,让他看起来像是整个人都泅在了监牢般厚重的阴影里。

“没关系,小不点,以后你就会明白,生存和生活,其实指向的两种完全不同的路。你和我们的确不一样,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是你应该要离开。”

难道不是因为你们所有人都在赶我走吗?就是因为一颗莫须有的心。雕像想,他认为自己不能再拖延时间了。他走到持矛者方才指给他看的墙壁,伸手轻轻一推,那座原本看起来坚不可摧的墙壁顷刻土崩瓦解,露出块干干净净崭新的空地来,除了蜘蛛网和草籽以外一无所有。

雕像说:“再见。”

持矛者边朝他挥手,边认真地帮他纠正:“是永别。”

雕像的脚步顿了顿,他不知道持矛者是不是一直在盯着他看,他不敢回头。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维纳斯存在吗?”

“你说那个天天拿着斧头的瘸子吗?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了。”

持矛者望向远方,动了动手指,却连游走的空气都抓不住,他轻轻地咧开嘴角:

“说不定那家伙已经烂在衣柜里了,谁知道呢?”

4

雕像不停地朝一个方向走,天色黯淡了不少,看样子像是黄昏,可是在天空中却找不到太阳,压下来的便是沉甸甸的,温柔的灰色。最后他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城镇。将这个城镇与外界分隔开的是一条黑色的河流,那黑色并不是灰尘堆砌出的黑,而是澄澈的,满载着星星的碎片,如同打翻了一整瓶的墨水。

河岸对面的大门上挂着巨大的牌子,雕像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内容,只是躲在夜晚的帷幕里开始偷偷接触人间。他走过彩色石砖路时有两个小孩子跑到他面前,手里拿着晶莹剔透的水果糖,糖纸撕开的声音像是暖炉中慢慢翻滚的火焰。雕像想:这样圆润又滚烫的珠子含在嘴里,他们是否还能肆无忌惮地说话呢?他不敢说话,也不得而知,因为所有人都笑得很开心。

孩子们又在雕像身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三角旗,和牵在方方正正暖黄色建筑之间绳子上饰物一模一样。他拉扯几下旗子,觉得很奇怪,刚才被小孩子碰过的地方火辣辣的,有一种快要融化的错觉。

“可是那群人还没有我的膝盖高。”雕像嘀咕道。

他拐过石砖精巧排列的道路,小孩子在前面跑着,整条街道的空气里,都是欢声笑语。雕像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即使他并不知道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然后他发现路面不知什么时候铺上了暖红色的地毯,和他在工厂里走过的油腻腻的地毯形状相差无几,但是明显干净了不少。附近的水井上趴着一只慵懒的花猫,旁边摆着一架巨型机器,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在用细细的木棒卷着云朵大小的棉花糖,孩子们都聚在不停涌出的喷泉下吹着泡泡,透明的圆球随风悠闲地沉浮着,有几个泡泡碰到雕像的身体又炸裂。此起彼伏的水柱间站着一个天使雕像,手里捧着一条精雕细琢的橄榄枝。雕像抬起头向他打了个招呼,可是天使雕像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雕像继续往前走,夜色慢慢垂了下来,当他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周围的灯忽然全亮了。路过的行人时不时会有几个停下来打量雕像几眼,他们的目光刺得雕像有些不自在。但没有人像刚刚那两个小孩那样上来摸一摸雕像,他们似乎都太过匆忙了,顾不上低头行走以外的事。

雕像浑身披了一层暖黄色的光晕,他发现前面有一块黑鸦鸦的地方,凑近看才发现是紧挨着的人群,他们争先恐后地在模糊的人群之间推挤着。雕像不动声色地站在一位女士后面,借着身高优势,不费吹灰之力就看到了人群尽头的全貌。

那是一个用木头搭起的舞台,上空正对着松软的黄色月亮,可倾泻而下的光却是银白色的,酒红色的幕布掀开了滑稽卷起的边角,四面八方的镁光灯缓缓亮起,吞噬黑暗。用各色积木搭起的高台上站着一个小丑石像,积木高台的尽头是手指深的糖衣。小丑石像的脸上戴着瓷白色的面具,红色的颜料在面具上涂成一个大大的笑容,又被灯光漂白得完美无缺。他身上披着一块柔软的,同样是红色的布,遮住了他的手和脚,给人一种瞒天过海的优雅与神秘。雕像想,这也是他们的同类吗。

小丑石像身体的两边都系着闪闪发光的金绳,上面挂满了纸糊的星星和月亮,也都闪着光。欢快的背景音乐毫无征兆地冲出舞台上华丽镁光灯的包围圈,飘散入无边的夜晚里,再被风声与人们的掌声扯碎。雕像看到小丑石像开始旋转,那块显眼的红布也跟着飞了起来,积木以极大地幅度晃动着,摇摇欲坠——他的确掉落下来了,却依旧保持着高速旋转的姿势,如同横冲直撞无法停下来的猛兽,从舞台的这边滑稽地滚到那边,撞碎了所有立着的悬挂的装饰品,最终停在了一片狼藉的积木中央。

人群爆发出潮水般的欢呼声。

这委实不算是一次成功的表演,但是人们的反应却超乎雕像的预料——事实上,因为皮肤材质原因,雕像对痛很不敏感,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感觉不到疼痛。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或多或少也会有些小磕小伤。雕像本来想问一问前面的女士,可惜的是人群又以极快的速度作鸟兽散。舞台的幕布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降下了,霎时整条街道变得冷冷清清,好像除了偶尔的几声猫叫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雕像一动不动站在那,盯着舞台看了好久。就在他也想离开的时候,舞台里忽然发出了刺耳的嘎吱嘎吱声,几秒后,幕布下面拉开了一个缺口,从缺口里浮出来的先是面具磕损的一角,紧接着,小丑石像蹦到了雕像面前。

雕像问:“演出是失败了吗?”

“不,是很成功的演出。”小丑石像带着那个笑容说,“我是第一次见到你,实话说,你身上的彩旗很好看。”

雕像这才想起他忘了把那一长串彩旗摘下来,他问:“你想要吗?”

“我有很多这样的旗子,多到可以绕住整座城镇的楼房。”小丑石像原地旋转了一圈,“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这样戴着就特别好看。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那些东西会让我的眼睛失去辨认色彩的能力。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

“以前有人叫我小不点。”

小丑石像沉默了片刻,然后雕像听到瓷白色面具下传来愉快的笑声:“看来我只能叫你大个子了。”他在表达开心情绪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转圈的速度。这很神奇,雕像想 那感觉就像是面对一个会说话的陀螺。

雕像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丑石像说:“你可以叫我不倒翁先生。当然,我也不介意你叫我小不点。”

“这里是哪里?”

“白银湾,我一直都住在这里。”

“所有城镇都是以湾命名的吗?”

“不是,那是因为有个地方就叫白银湾。人们喜欢用事物代替城镇的本质,这能起到很好的效果。”

“白银湾是什么?”

“一片白银色的海,住在这里的旅者饮尽孤独,泪水酿入黑色的河流,但神奇的是,河水一旦汇聚到白银湾就全部变成了白色。”不倒翁先生的语调像是在朗读童话故事里丰富又迷雾重重的序章,“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一个工厂。”

“…也对,毕竟所有雕像的根源只不过是一团犹犹豫豫着不愿随便飘逝的灰尘而已。”小丑石像说,“来城市这么久,我已经快把工厂里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雕像并不是很想谈论关于工厂里的事,所以他尝试着转移注意力:“为什么一直要披着身上的布?”

“这不是布,是东方的丝绸,我以前在马戏团里偷来的。披上这块布的话可以让自己更加引人注目,还可以用来掩饰很多东西。每个事物都会有自己的秘密,它就像是赌石里露出的一点翡翠绿,引诱人想去一探究竟,世界上没有无缝的天衣 所以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把它藏起来。”小丑石像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旋过身,“大个子,想不想跟我去一个地方。”

雕像答应了。他看着小丑石像旋转着移动的身影,觉得有些好笑。

“为什么你要不停地转呢?”

小丑石像没有回头,他一直在绕着一个旋律旋转着,连投在地上影子都模糊不清地与他共舞,不过他的声音依然可以清晰地落在雕像耳边,没有快乐抑或是悲伤,只有理所当然的解释。

“因为大家都在转,开心地转着,悲伤地转着,昨天也在转,今天还在转,所以明天也要继续转下去。”

5

不倒翁先生移动到舞台中央,旋转着身体清扫了散乱在地上积木。他用身体撞了几下某块空心的区域,然后拨开了几块木板,雕像没看清不倒翁先生是怎么完成这一系列特别复杂的动作的,他只看见了不倒翁先生那件红色的丝绸在那一瞬间飘了起来又落下。

木板下面是一个洞,不大,刚好容得下不倒翁先生一个人,他灵活地钻了进去,示意雕像站在外面等他。雕像好奇地凑过去看,发现这个洞并不是漆黑的,里面点了一盏油灯,依稀可以看清七彩的羽毛和闪亮的宝石装饰品,旁边有一个蓝色的垃圾桶,里面积满了一堆令人感到可惜的东西:作废的颜料,作废的面具,作废的笑脸。雕像注意到里面还歪歪斜斜倒了好几个小锡兵,和普通的锡兵不同,这些锡兵并不完整。大概是因为表演摔的吧。雕像想。

雕像看完洞里的东西后再起身时,不倒翁先生刚好从洞里跳出来。他又换上了一副面具,这次是油彩染上的图案,重叠在一起,像舞台后那个带有十字形雕塑的建筑的玫瑰窗。雕像看不出上面的表情到底是开心还是难过,他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毕竟雕像是不用进食和喝水的,他们不需要去考虑一个面具会带来什么样的麻烦。

不倒翁先生原地又旋转了好几圈,木板砰地一下又合上,速度仅在眨眼之间,他说:“走,我带你去看白银湾。”

雕像跟在他后面,他们迎着月亮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出发了。一路上不倒翁先生会跟他讲各种各样他认为有趣的事情。比如说哪边的星星可以摆成一个勺子的图案,哪里的房子进去后可以买到世界上所有的糖果。雕像还问了不倒翁先生糖果是什么,得到的答案是一种甜点食物。可惜雕像没有味觉,他不知道甜究竟是什么概念。

一段时间后他们走到了黑色的河流边上。不倒翁先生说,再沿着往前走几步路就到了。随着时间推移,雕像察觉河流里的水正在逐渐发生变化,先是变淡,变灰,趋于透明 最后又缓缓染上静谧的月牙白。当雕像眼里溢满了相同的白色之后,他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路的尽头。不倒翁先生说的没错,那的确是一片银白色的海,柔和又耀眼,凉薄月光融化成的水莫过如此。雕像觉得自己好像在照镜子,海面下什么也没有,就算有也全都被遮住了,那里面约莫是下过一场新雪。

“这里就是白银湾。”

不倒翁先生领着他来到河岸边,雕像惊讶地发现白银湾旁边里啦很多石碑,小小的,凌乱的,像是神手边的玩物,有的上面还缠满了冷草和荆棘。他曾经在工厂里看到这种石碑和一个黑色的,沉重的木箱子搁在同一隅。在这些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的石碑中立着一头石狮子,闭着眼睛,似乎是没有注意到陌生的动静。雕像和不倒翁先生绕过这些石碑,在泥土与小石子的气息中坐了下来。

“这里怎么样?”不倒翁先生问。

“很漂亮。”雕像诚实地回答,“我从来没来过这么漂亮的地方。那些石碑是做什么用的?”

“这里的人认为白银湾是所有灵魂的归宿,他们会把逝者埋在这片土地下,用白银湾的水浇灌墓碑——也就是那些石碑旁长出来的植物。但我不觉得这种仪式感有什么用,意义都是靠人类自己去赋予的。”不倒翁先生说着,走到白银湾边,海水涌过来,拍在他的脸上和丝绸上,粉身碎骨。不倒翁先生转过来,雕像看见他那块丝绸身上沾着一些毛绒绒的草籽,“人类把这种植物叫做蒲公英,我很喜欢它们。”

“白银湾在这个时候都会开满蒲公英。”不倒翁先生说,“因为有风吹来的时候,蒲公英都会飞到白银湾的尽头去,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白银湾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雕像问:“海会有尽头吗?”

“我一直相信它会有,虽然我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尽头的模样。每个雕像都会腐朽,老去,面目全非,最后在太阳的暴晒下粉碎。”不倒翁先生身上的丝绸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蒲公英飞到了空中,在雕像头上飘了几圈,然后朝着大片大片的银白飞去,很快雕像就找不到了。

雕像低头看了看不倒翁先生,他发现面前的小丑石像面具的色彩好似化开的过期的糖水,溶得下一整个乌托邦。不倒翁先生总是在期待着什么,至少雕像是这么认为的。他摊开手心,发现那团半枯萎的玫瑰花还在,浓郁的深红几乎要和黑夜的背景合为一体,他诚实地说:

“我还是更喜欢玫瑰花。”

“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喜欢的东西,你喜欢玫瑰花的话,明天我还有最后一场表演,到时候你过来的话,我可以送你一大把。”不倒翁先生到一半就停下了,因为有一滴水打在了他的面具的眼睛上。雕像也发觉额头上一片冰凉,他伸手一抹,发现都是透明的水。越来越多的水,一滴两滴,溅在泥土上,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水。

雕像全身都是湿漉漉的,他问: “为什么水会从天上来?”

“这是雨。”不倒翁先生说,他脸上的面具因为沾了水而变得透亮,反射的白光几乎要遮住油彩的色调,“他是乌云的朋友。”

“为什么雨要下得这么大?”

“因为伤心的人太多了。”不倒翁先生甩了甩丝绸上的水,他们已经淌满了整件丝绸,飘散出没有温度的光晕,“我们该走了,雕像太长时间淋雨的话,容易被腐蚀。”

雕像点点头,挪动脚步,冒着瓢泼大雨原路返回,不倒翁先生在雨里旋转得比平常快上好几倍,水花乱溅,尽是路灯的光芒,明明是两个雕像并肩,却总有一种踽踽独行的错觉,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哪里,还是个未知数。在太阳沉睡的十几个小时里,窗户里亮起的灯全都是失去力气的星星,火锅沸腾的咕噜声衬着永不停息的雨声。而所有的雕像都被冰冷的雨水打灭了苍老的光与温暖。

6

那之后雨还在下,从第二天的白昼下到黑夜,淅淅沥沥好像永不停歇似的。但是不倒翁先生的表演依旧会如期举行,雕像站在封闭的舞台边,看着人们熙熙攘攘聚拢过来,每一个的手上都有几根木头,撑着一块漂亮的布料,雕像发现拿下来布料可以防止人们被淋湿。这次他已经不用在最后一排观望了,他可以直接在舞台旁边看清表演的全貌。

有淘气的小孩子在雕像周围玩耍,快要撞到舞台的时候雕像扶了一下他。然后按照不倒翁先生的话,把事先准备好的水果糖塞到小孩的手心里。

小孩笑着走开了,雕像回过头,发现舞台的幕布已经开始向上升起,积木搭成了前所未有高的架台,几乎要顶到舞台的天花板。不倒翁先生稳稳当当站在上面,戴着崭新的笑脸面具,红色的,身上捆着金色的细线,细线上是纸糊的星星和月亮,灯光比雕像昨天晚上见到的更加明亮耀眼。音乐适时奏起,所有人都因为新场面而感到兴奋。

这是不倒翁先生有史以来最盛大的演出,因为撑起舞台的骨架是一个冷却石头雕刻的生命。他从布满锋利星月的钢丝上跃下,从一片色彩斑斓的喧闹中跃下,身躯在旋转,坠今苍老的阴影里,红色丝绸像断线风筝那样滑落,边角系了细长的金线,联结着天花板上褪尽光泽的巨物,雕像发现那是一把斧头。

不倒翁先生依旧在笑,在旋转,由古老的红过渡到混乱的酒黄,奇怪的笑声照亮了乌云的轮廓,照亮了波光粼粼的白银湾。他的身体轻盈得像十二月寒冬的燕子,因为斧头落下的速度要比他快更多。有的谢幕需要冗长的致辞,有的却只需要拟一声丧钟巨响就够了。人们依旧在花花绿绿的伞下鼓掌,以为是表演,可无人知晓唯有主角没入戏。不倒翁先生摔成一滩破碎的颜料,剩下的影子随着唱诗班的颂歌与风逝去,又被重新割裂成一块一块劣质的百叶窗,冒着死气沉沉的白烟。

他在一堆白森森的石头碎片里寻找着,不倒翁先生的残骸,维纳斯的残骸,或许还有他自己的。他听到旁边黑鸦鸦的人群在笑,在鼓掌,小孩的哭声被掩盖,所有演员都绊下了墨守成规的高台。笑容明晃晃的,连镁光灯都相形见拙。他翻着翻着,想起思想者说每个雕像都有心,

维纳斯生来就没有手脚,那些附属品早在锻造时就成了钢筋水泥怪物的陪葬。而他自己也成了无用的傀儡,砍下那些人类对残次品不满意的地方,碎石头一车车运走。做围墙,做牢笼,做世界。人类需要替罪羊,替罪羊只配在脏兮兮的柜子里腐烂。

不倒翁先生的人生就像是一块无趣的白蜡烛,只有用一把火点燃,烧出滚烫的烛泪后才会被人所知。雕像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这个戴着面具的小丑从一开始就在说谎:他从来都没有在旋转。腐朽的大本钟可以挣扎着用指针继续推动这个世界前行,但残缺的蜡烛不会,烧了就烧了,没了就没了。你捧着一大盒轻飘飘的爆米花,全部吃下去,心也还是空荡荡的,因为本来就什么都没有。用事物去代替本人,本身就是一种飞蛾扑火的行为。

因为大家都在笑,开心地笑着,悲伤地笑着,昨天也在笑,今天还在笑,所以明天也要继续笑下去。

“是这样的吗?”

雕像自言自语着,他知道没有人会应答他。

雕像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可以走到天堂大门之前,想在这片走马灯的废墟里去拉不倒翁先生,在这个被梦境奴役的世界里去拉住他。可伸出的手还没碰到那块红色的丝布,就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不倒翁先生转过油彩与面具画成的脸,好像朝自己这里看过来了,又好像没有。雕像发现他釉白的唇在缓慢地一张一合——也可能纯粹只是代表嘴巴的线条在动。雕像没由来地想:真像一个混沌的太阳,这个太阳还没有心,他的心的填充物是五颜六色的泡沫,说不定一碰就会散,一碰就什么都没了,就和那堵一推即倒的墙一样。

他看到墓碑下面的乱草和白花,死神手边的玩具,一群人穿着漆黑的长袍默立在苍白的背景中,模糊不清,好像隔了一层白银湾的雨。脚边的泥土和,雕像在里面看到了死去的玫瑰。

有个长头发的,眉目温和的女人抱着他,摸着他的头,跟他说不要哭。他没有听清具体的字眼,只觉得这个怀抱过于温暖了,本能地想要去挣脱,却发现自己的眼里湿漉漉的,一片温热。有什么东西卡在心口里,像一块硬邦邦的糖。当那些东西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胸口那——思想者曾经说过心应该在的地方,缓慢、用力地,跳动了一下。

雕像从虚幻的梦境中惊醒,雨是盐灰色的,钝重地摔碎在泥土里。他痛苦地弯下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现实中的他是不会有眼泪的,有的只有温度和冰冷的雨水。雕像觉得自己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过,也觉得仿佛从未这么真实地活过。

哭声都在雨的缝隙里蒸发了。天空一下子全都染白了,像是画家不慎打翻的颜料。棉花糖机倒在地上,糖果蜷缩在角落融化成白花花的冻油,肥皂水乱七八糟撒了一地。

7

小孩仰起头问被黄昏孤立在路边的雕像:“雕像先生,你不想回家吗?”

雕像依旧保持着人们赋予他的滑稽的姿势,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他脸上布满了雨水和尘土的混合物,像是幼稚孩童随性涂鸦的杰作。他站在那儿,暮霭昏昏沉沉地从锈迹斑斑的肩上滑落,伴随着一声挣扎过后的疲倦叹息,一同落在硬冷的石砖地上,了无踪迹,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它们曾经存在。

“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雕像说,“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

“那,我送你回去呢?”

“不用了,谢谢你。”雕像低头对小孩说,“我也该走了。”

石狮子的眼睛被海风洗过,是一种咸咸的,柔软的黑色,像极了雕像第一次来到白银湾时看见的夜晚,只不过没有星星。他无端想起了思想者的眼睛。

雕像忽然说:“这不是一个温暖的世界。”

“但它却是由温暖的人类创造出来的。”石像说。

雕像问石狮子:“这个世界还有容得下我们的地方吗?”

石狮子反问他:“你想被这个世界容下吗?”

雕像无言。

“我一直都在等,等到这个世界上所有雕像都可以不受铁房子的束缚,不用整天提心吊胆地忖着自己会不会被判下烈火焚化的极刑。任何时候可以看到太阳捻制的蓝天和星辰,而不用委曲求全地蹲在玻璃框的藏身所里幻想着厚重窗帘背后的画面。完美的无需被当成马戏团的走兽,瑕疵的也不必引颈受戮。他们可以不再惧怕伤害与背叛,从无悲无喜的面具下,从死气沉沉的背景板中走出来。”石狮子说,“我一直都在等,等到太阳由清明变为混沌,星沙失去力气被黑暗吞噬。他不来,你会过去吗?”

雕像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仿佛过了足足一个世纪,然后他笑了。

“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走不动了。”

人们不停地从自己身旁经过,仿佛这场永无止境的旅行到主角只有自己一个人。

石狮子问:“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以前的话被一些人随便叫过。”雕像苦笑一声,“好像也无非就是什么‘自由’之类的吧。”

8

黑夜是巧克力黑,被指甲大小亮晶晶分星沙暖化了,黏黏稠稠落在地上,就变成了泥土。就像埋在这个世界里风干的玫瑰,又或许是一颗心,

雕像把那一团东西往里一丢,正好落入了水中的夕阳。

雕像笔直地向下坠落,如同燃烧殆尽的流星,拖着碎屑坠进极寒的冰窟,太阳不可能活在夜晚,他会沉没,会枯萎,直至死亡。他和这个世界被银白色的光晕圈在两边,有很多细碎的气泡划过他的脸,很痒,也很难吃。他感觉不到冷,却感觉现在全身都贴着一块浮冰。手边触到了什么软塌塌的东西,他用力一扯,是一堆彩色的布。

他想起自己曾经和不倒翁先生坐在湖边,漫天星沙浇灌在他们的头顶上,现在星沙落在湖中,他的眼里皆是破碎的,像是温水里融化的砂糖。阳光穿过栏杆在海面投下铺天盖地的网,随着猎猎作响的风跳跃着,工厂里的火炉似乎也是这般模样。他看到思想者在烟雾里面笑,而远处掠过的是模糊而又尖锐的海鸥白。他甚至想,这样也挺好,雕像不会有新陈代谢,也不用担心沉到海底后会因时间而腐化,泥土或许还会把他埋起来,海星可能还会在他的那颗心上安家。

他甚至不会知道自己流泪了。

石狮子的眼里印着水和夕阳的暖色,像是一支蜡烛,照亮了人间一点为数不多的怜惜。他眼底浮着一层光,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包裹着叹息落下。没过几秒就被蒸发了。

尾声

最后人们在一个黑夜里从黑色的白银湾中打捞出了雕像的躯壳。每一块古老而不朽的石头上都缠满了娇艳欲滴的玫瑰,还有五彩斑斓的贝壳和遥远的白色的细沙。有人注意到他身上还有一段破烂的彩旗,小孩们好奇地围了上去,大人来不及赶走。

“爸爸!爸爸!快看啊,这是磁铁吗?”

海面像果冻,雨水含在夜空的咽喉。那颗心已经成了一块冰冷的金属薄片,也可能是不知名的一块生动的铁。总之,它落在了一个小孩温暖的手心里,似乎是被烫到了缘故,黑色的边缘顿时像面包屑那样扑簌簌地落下来,悄无声息地融化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